百戰不撓的《百戰將軍》

文/陳煒智

很多電影工作者、研究者、評論者,甚至觀眾自己,都習慣使用「逃避現實」、「追夢」之類的字眼,來描述電影在戰亂期間所提供的娛樂享受。有趣的是,在英國,二戰期間留下的重要電影作品,深刻、嚴肅的題材佔了大多數;歌舞昇平、旗海飄揚、鼓舞士氣的種種「勵志」呈現,反而不讓人印象深刻。若真要以宣傳效果論斷,勞倫斯奧利佛(Laurence Olivier)的《亨利五世》(Henry V)既滿足了政治任務,又平衡了藝術使命,以莎士比亞對抗外侮,確實高招妙招!

二戰時期英國影壇最具藝術野心的「射手」(The Archers)團隊,正式成立於1942年,一般觀眾對這家獨立創作公司在戰後的作品如《太虛幻境》(A Matter of Life and Death)、《黑水仙》(Black Narcissus)、《紅菱豔》(The Red Shoes),以及其他由導演麥可鮑威爾(Michael Powell)和編劇艾默立克普列斯伯格(Emeric Pressburger)聯合創作的影片,印象一定很深。

國際知名度相對較弱的《百戰將軍》(The Life and Death of Colonel Blimp),攝製時間更早、攝製條件更差,而且這部精緻非凡的特藝彩色片,在拍攝過程中更因故事題材觸怒邱吉爾當局而被迫以「偷拍」的方式繼續製片工作,到了戰後總清算,叫好叫座的《百戰將軍》落了個被「軟禁」英倫三島的結局,海外片商只取得到大幅刪剪的「節本」拷貝,故事結構面目全非,原作的精神也蕩然無存。此後,完整版的《百戰將軍》竟似消失人間,連在英國本土,都很少有人有機會能再睹經典。直到八○年代重新修復的完整版在英國出土,震動國際,史家贊以「英國影壇對《大國民》(Citizen Kane)及《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的回應」,《百戰將軍》才又重新受到後輩創作者及影迷朋友的注意。

《百戰將軍》是普列斯博格自己最偏愛的作品。近三小時的史詩格局,以一位走過波爾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退休之後仍然堅守後備軍崗位的老將軍為主軸,全片描述他和一位德國軍人之間的生死至交,以及老將軍在人生三個階段遇到的三位紅粉知己(皆由當時年方20的黛勃拉蔻兒(Deborah Kerr)一人分飾,本片也成為黛勃拉蔻兒一舉成名的代表作);這個聽起來極度浪漫的故事還有個極度逗趣的英文標題,叫做「老頑固將軍的生與死」。

「老頑固將軍」(Colonel Blimp)原本是英國轟動一時的政治諷刺漫畫人物形象,鮑普二氏將其摘取而出,提煉成型,以倒敘的手法,刻劃一個年輕、莽撞、熱情洋溢的青年軍官是怎麼慢慢變成別人心目中那位大肚腩、翹鬍子、性格頑固、食古不化的「Colonel Blimp」。只不過,全片基調是誠懇而溫馨的,並不企圖譴責這樣的「食古不化」,它讓觀眾先從青春洋溢的角度去批判、嘲笑老將軍,接著筆鋒一轉,改由倒敘手法,讓觀眾隨著男主角一步步從年輕到老,透過他的眼睛探視那一代所象徵的「即將逝去的紳士精神」。

片末,新生代的將士大踏步遊行,老將軍佇立在自己那已被納粹炮火炸毀、如今改建成消防水池的舊宅門前,憶起多年前迎娶愛妻之際立下的山盟海誓,說是即便世界末日到來,洪水滔天,愛巢淪為湖泊的那一刻,他都永遠不會改變。

水面上漂著一片落葉,老將軍喃喃說道:「現在這裡已經成了湖泊,我依然沒有改變」。語畢回身,精神抖擻地向年輕的行伍行了個漂亮的舉手禮。

普氏堅決不認同所謂「戰時就該只拍逃避現實、歌舞笙平作品」的說法。他希望真正聚焦在「當時」、「當地」、「廝土」、「廝民」,刻劃這群人在這個時代裡所發生的事,他們的心情,以及隨之而來的變化。作品本身不一定是「時裝片」,但「時代感」,甚至「與時俱進」的經典感,使這些作品如今看來毫不過時,關鍵點乃是鮑普二氏不盲從潮流,他們覺得一部電影從劇本寫妥到影片上映,大概需要一年左右的時間,整個團隊在創作同時,其實就是在「預測」英國社會以及國際局勢一年之後的景況。如果只是被動將熱門話題放入故事,等影片拍好,鋒頭早就過去,觀眾也不會買帳了。

換句話說,射手團隊運用藝術家敏銳的感知能力,以人本精神為憑藉,以普世價值為參考標準,大膽在攝製計劃裡進行「預測」,自然,有猜對的,也有猜錯的;如果猜對了,影片就可能叫好叫座,猜錯時的「懲罰」便是評論和票房雙雙落敗。由是,《百戰》之後,《太虛幻境》所展現,對國際關係、文化互動,乃至於人類文明發展的敏銳剖析,某種層面上比跨越生死的愛情主線,帶給我們更大的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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