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2/07/08(日)15:30
地點:中山堂光復廳
出席:聞天祥(影評人、台北金馬影展執委會執行長)
          侯孝賢(金馬獎最佳導演)
          鈕承澤(演員、導演雙棲影人)
          林書宇(新生代導演)
紀錄:程晏鈴、黃寶賜 / 攝影:朱書德


 

聞天祥:我第一次覺得豆導戰戰兢兢的在講話,我要聲明,侯導在講那件事的我也在場,他是90%讚美。他說:「從《艋舺》開始,鈕承澤的黃金十年已經到了。」尤其是因為台灣電影產業的狀態,如果要分心做這麼多事情的時候很難不分心。豆導分享了資深紅星到演戲如果開啟他演戲以及導片的方式,張純芳說因為小畢的叛逆,在片中要她哭泣她就痛哭,侯導就說痛哭很怪,要邊洗衣服邊掉眼淚,她第一次知道表演可以這樣,也完全改變她對演員和演戲的關係,那是個奇特的時代。那個時代林書宇完全沒趕上,我不信你國小會看《小畢的故事》,為何會在電影裡引用呢?什麼時間點接觸?

林書宇:我印象很深刻,因為我國小跟著家人到美國去,爸爸去念書就帶我們全家去。在那邊當然是在美國教育底下長大,不管是流行文化,還是什麼都是。但我記得,國小二三年級吧,爸爸媽媽帶我到一個社區放電影的地方。進去之前我不知道要看什麼,我印象很深刻的是,走在玄關,你就開始聽到電影裡的echo,聽到的是國語,我就很開心,因為那時候在美國,所有東西都是看英文的,不然就是美國電影。因為這是國語的,就很好奇這是什麼?進去看,當然不知道在看什麼東西,因為那時候還不懂怎麼看電影。那時候就是看到了一個我沒有過的鄉愁,那部片是《冬冬的假期》,是我第一次接觸到所謂的台灣新電影,還是侯導的電影。當然那時候不知道是誰拍的,只是看到那裡面的小朋友過著那樣的生活,在鄉下,在火車站前面用遙控車換烏龜,每一個畫面都非常印象深刻。在美國的時候會很想台灣,雖然我是在新竹長大,不是跟電影一樣的地方,但從那邊就看到一種很深的情感,是跟我之前看電影的感覺很不一樣。

 

後來青少年時期,國中的時候莫名其妙地進了電影院,看了楊德昌導演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我那時候十五歲,我跟張震是一樣年紀的。那時候去看純粹是因為片名有「少年殺人」這幾個字,我那時候是個少年,有很多忿忿不平,很多不爽,很多不滿,有一部片有殺人事件,想進去看殺人事件。進去之後還是一樣,那部電影給我的影響力是非常強烈的,我印象很深刻的是,那部電影三個小時長,我看到一個半時,就有一個很強烈的感覺,好不希望這部電影結束,就繼續演下去吧!跟看《冬冬》的時候有相同的感覺,就是我看到了一個我沒有的鄉愁。那不是我的年代,那不是我成長的背景,但是我竟然能夠這麼認同,張震這個角色,跟他在裡面的困境,跟他的痛苦,跟他最後那把刀刺下去的時候,那個難過那個悲傷,就是完完全全地印象很深,從電影院出來後,有將近半個月一個月忘不掉那部電影。從那一刻開始,我覺得我好想屬於一個世界,是可以做出這種東西來影響別人。所以才開始去找資料,研究電影是怎麼一回事,原來後面有一個導演,有攝影師有編劇,才了解到說到底是什麼東西去形成一部電影。

真的能夠有機會學電影拍電影,還是到《九降風》拍攝的時候。其實《九降風》這部影片,在劇本寫的時候,就是剛剛大家看到的那場戲,我跟蔡宗翰寫的電影是《給閩院的情書》,因為是97年,差不多是同一個時期,而且那部片很夯,所以就決定把那部電影寫進去。可是在開拍沒多久,我就有一個強烈的感覺,我這部電影在做的事情,雖然我完全沒有跟上台灣新電影運動的時代,但是我在做的事情,對我那時候來說,完全跟台灣新電影是接近的,一樣的,是寫實的,是個人的故事。我那時候甚至跟製片堅持我一定要回新竹拍,因為這是我自己的成長故事,我一定要拍出我自己的成長故事。

當然那一刻已經看很多各國的電影,但我覺得很多被紮根的影響,還是從台灣新電影來的。其實我一直有個問題一直沒問過侯導,就是《風櫃來的人》最後那幕,豆哥站在那邊一直吼,那部電影本來就是要那樣結束的嗎?《風櫃》的結束方式影響了我很多,我不知道這樣講大家有沒有聽懂這個點,這不只是開放,而且在那刻他用很生活的動作,去吶喊出豆哥演的那個角色,內心那種,積到最後一刻。我看到那幕非常的感動,哇,就結束了。那個結束的點對我來說,是「可以這樣結束電影,好漂亮喔,就這樣就收了」的那種感覺。那種東西對我身為一個創作者,影響非常非常的大。

 

所以回到《九降風》,要拍這部電影的時候,過程當中覺得我要找個機會對新電影致敬。在拍MTV那場戲時,道具組問我要放哪一部片,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一定要放新電影,我不管年代對不對什麼的,就是想要放新電影。因為《九降風》的那個女生也叫小芸,就想到了那幕,兩個人走在鐵道上面的感覺。就像聞老師說的,大家那個年代大家進MTV,其實真的不是在看電影,只是找個東西放著,開始做自己要做的事情,所以那時候就想說放《戀戀風塵》。

《風櫃》的結局點影響了我很多,不只是開放性,而是那一刻,他用很生活的動作和表現吶喊出他積在內心的最後一刻,我看到那幕非常感動。因為就這樣結束了,我就想說原來可以這樣結束電影!回到《九降風》也是一樣,過程中覺得要找機會對新電影致敬,那時候就是要拍MTV,道具組問我要放什麼片子,我就想說要放新電影,然後就想到九降風裡的女生就叫小雲,想到了《戀戀風塵》男主角跟阿雲走在鐵道上的感覺。 

聞天祥:我們不曉得這樣的鄉愁可以反映在之後拍的影片裡,台上一直在講鄉愁,但那兩個字不是獨特的時間可以單一決定的,雖然《風櫃來的人》是票房毒藥,他的影響力卻很大,他被觀看的生命卻很長,他一邊哭一邊錄,假裝回憶我們在那四天看的大銀幕的感覺,那是個奇特的感覺,我想問,剛剛提到《青梅竹馬》,在最近這十年,《艋舺》之前很多導演說要抵押房子拍片,辛苦拍電影,好像是非拍電影不可的人的做法,但那是台灣電影在谷底的時候,可以請你們談談嗎?

侯孝賢:畢的故事》對。這是要看個人。那時候要拍,就回去台中標「稻子會」,大約一百五十萬。我也把房子賣了,當時我房子買了才繳完分期沒多久,我太太也傻傻地說好,賣了九十萬。三樓賣了租了四樓。然後就去投資,就去拍,傻傻的,沒想到賺錢。那時候我出九十萬,陳坤厚出一百五十萬,加上其他差不多五百萬。收回來我負責分,張華坤沒投資,張華坤一百,副導一百,我一百五因為我家有小孩,最多小孩的是陳坤厚,兩百。

鈕承澤:我這點也有被影響,有種!!看著他那樣很帶種,為了真的相信的事情就去做,就像大哥的風範。他賺了錢就叫杜篤之去弄器材,所以有了之後台灣電影工業上的發展,那個跟藝術成就是一件事,私人情誼也是一件事,但他的guts對我有相當大的影響。

聞天祥:我們常會聚焦在他的藝術成就上,但是我知道一些很特別的事情,例如三位知名的導演,其中兩位沒有意願拍,只有侯導願意繼續做《兒子的大玩偶》,我覺得無論是對於一起參與在運動裡面的人來講,都是很大的吸引力,會吸引你去玩這個東西。楊德昌家裡的白板寫點子取片名等等,其實都跟個人特質有關,像史記裡面的俠士,欸,我怎麼講到歷史來了?(笑聲)《艋舺》也是聚焦八零年代,為什麼會選擇這個時代?

鈕承澤:台灣社會劇烈搖晃,政治即將開放,經濟即將開展,也是我的青春歲月,所以也是另外一部份。在《艋舺》裡面很多符號下了跟新電影致敬的元素,《小畢的故事》招牌,街上喊的包子饅頭的聲音也是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錄音,包括我的選角,非得我自己演,因為我概念上希望這是台灣新電影的演員,是所謂的外省人,只有庹宗華、張世,我找了林秀玲,風櫃的女主角小杏,我在演灰狼的時候也是有濃濃的鄉愁,有很神祕的氛圍,是那個氛圍可以引領這我們很難言傳的神采發生。

聞天祥:我們可以知道有這麼多線索藏在裡面,書宇,我們在豆導侯導的時代裡看到很多跟《九降風》很像的東西,舉例來說《冬冬》是朱天文的故事,《戀戀風塵》是吳念真的故事,把自己整個都掏出來了,我不能說那是個習慣,但這是台灣電影特殊的地方,在《九降風》裡也是這種情形嗎?

林書宇:其實是啦,因為那時候是07年,要拍《九降風》這部片的時候還沒有《海角七號》,也不知道說台灣的電影會有這樣後來我們這幾年看到的盛況。所以那時候真的就是抱著,可能是我最後一部片,弄了那麼久得到這樣的機會,有輔導金,有香港人來投資,我就真的當作最後一部電影拍了的那種心態。所以那時候就是能把我多少,青春歲月也好,還是我編劇宗翰的青春歲月也好,所有想說的東西所看到的環境,尤其包括那時候的職棒簽賭案,對於我們在成長的影響,全部塞在這部電影當中。

那時候也真的不知道,同一年會有其他的這幾部電影出來。我在中影剪接,我旁邊的剪接室就是楊雅喆在剪《囧男孩》,小魏也在後製他的《海角七號》,還有豆哥的《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我們其實都不知道旁邊的人在做些什麼,只是埋頭把自己的成長故事,想辦法說到最好。

聞天祥:這也是為什麼大家在第一次看《九降風》的時候,會有很多的評論,不斷的往回扣到80年代或90年代,當時一些台灣電影的狀態。

觀眾Q&A

Q1 胡幼鳳 (台北電影節總監):豆導有沒有想過侯導請當你電影裡的演員?

A1-1 鈕承澤:我才不要咧,我一定要我自己已經成熟到,我能夠我才要。《曉光》裡面其實有一個導演的角色,因為《曉光》講的也有自己的生命經驗,講一個演員的浮沉。當初老師就說找侯導演,我說我才不要咧!後來就找了李行導演來。不過今天胡姊講的倒是,侯導應該是個滿過癮的演員。好,下次來試戲啦!

A1-2 侯孝賢:我不會讓他整,我去就變導演了,等我八十幾歲的時候我就無所謂了。

聞天祥: 今年台北電影節焦點導演柏格曼有一部電影叫做《野草莓》,導演也是請他之前的導演在他的電影裡當演員,再等一些年,等豆導拍《野香蕉》或是《野甘蔗》吧(全場笑)。

A1-3 鈕承澤:我延續剛剛書宇講的一點點,書宇剛講到那年做《九降風》的時候,同時我的《情非》,《囧男孩》,大家都更認識的《海角七號》。我上一次跟侯導同時在這個台上,就是2008台北電影節,六月,那時候還沒有《海角七號》的奇蹟出現,可是我們已經知道了,我永遠記得所有得獎者上來拍照,然後往下走的時候,侯導一個人在那邊碎碎念:「今年太過癮了!」就是你已經隱然知道,有一件事情即將發生,隱然知道2008年會是另外一個電影元年。真的,起碼我知道。我不知道書宇知不知道,我覺得侯導知道。

 

Q2 聞天祥:那元年也是你得台北電影節最佳男主角,非常非常精彩,光是想獎要怎麼給就很難。台灣新電影有個獨特的氣氛 他們對於電影概念的開放以及彼此激勵的氣氛 書宇也提到了現在這群的新勢力,也是所謂的黃金十年的這批人,因為你有提到過當初在剪《九降風》的時候旁邊的剪接室裡面是楊雅喆還有豆導,你覺得現在有當年的氣氛嗎?

A2-1 林書宇:我覺得那一樣是一個自然形成的狀態,就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然後環境不是很好,所以大家都沒片拍,所以大家經常聚在一起聊,不管說聊自己的短片也好,還是聊別人的創作也好。在短片的時候我們就會互相把短片劇本丟給對方看,我給你一點意見,你給我一點意見。然後誰終於有機會拍了什麼片,我們每個人一定會去現場幫忙,像說後來有傑的《一年之初》、《陽陽》,我也是去做他的副導演的工作,我能做,如果別人需要的話,其實豆哥那時候《艋舺》找我,因為馬志翔去拍《賽德克》,就去了,能做,我就去做。現在這樣去看,好像是有這種感覺,大家彼此互相鼓勵幫忙,或是外界還沒肯定我們之前,我們自己給對方肯定,像說我叫他不要放棄,或是他叫我不要放棄,之類的這種狀態。

A2-2 鈕承澤:三十幾年來看這個產業重生,我有很深的感慨,有很強大的使命感,看著當年他們的情誼,以一個少年的眼光,我都有印象很深,在總統府前呼嘯而過我也在場。我也看到了前20年台灣電影人的辛苦,大家都走不出去的陰影。我們彷彿可以站在巨人的肩膀之上找到更寬容的世界,而是希望把自己可以理解的擁有的跟志同道合的人分享,我有個強大的信念,也期待電影工業的重建,在這樣遠大目標之下,我想彼此的合作付出傳承都是必要的。

 

Q3 聞天祥:2010年艋舺大賣,半年後聽到豆導說要請我吃飯,他找我去聊聊最後問我,說我看了很多電影,可以給他名單最有潛力希望的新導演,他希望可以跟他們認識見面合作,甚至問到短片的導演。我想問豆導,就你現在的位置,你會去做製片去幫助其他的新導演嗎?侯導不論是出意見出名字都幫助了很多後進的導演。

A3-1 鈕承澤:最近正在進行,已經有既定的想法,也有洽談合作的對象,希望落實之後可以一起告訴大家這個期待的狀態。

聞天祥:他的影響不只是在他的電影而是他帶出來的新導演,整個創作的慾望和狀態是火熱的,其實我覺得侯導金馬獎對不起他,以他現在的影響力,他是台灣的吉祥物,好像只要把他推到第一陣線,很多電影全部都可以賣得很好。總統獎在頒發的時候,侯導跟總統放炮,當下的台灣影壇在激發發酵,雖然題目在回望,除了理解三十年來的影響與變化,更令人興奮的是他們能持續為電影,為台灣的影響,很重要的也是如何影響未來跟拍攝。

A3-2 鈕承澤:謝謝大家,謝謝聞老師,謝謝書宇。我覺得真的覺得很不容易,我們再一個小島生活,我們只有兩千多萬人的市場,然後真的有這樣的觀眾,有這樣的影人。尤其在前二十年,是在這麼惡劣的環境之下,在全世界幾乎都已經不相信我們,還可以重新站起來的情況之下,我們還可以向世界證明了我們的能量。身為資深影人,我的感受是非常強烈的。

那個冷暖,尤其是與海外的朋友們相處的時候,那個感受是非常強烈的。我只能說我們何其幸運,我們再做著我們相信的事情,然後我們有機會完成我們心裡面的,因為熱情,因為這個世界的期待,因為自己命運的驅使,所要拍出的那一部一部電影。最慘的時候已經過了,但是電影工業的重建絕對不是幾部賣座電影的出現,就可以完成的,所以接下來才是我們真正的挑戰與考驗,希望大家可以繼續支持我們,都可以不要忘記我們到底是為什麼要拍電影,而不被那個票房數字,不被明星的光環,不被流動湧進的熱錢所迷惑。我希望我們永遠都不忘初衷的想要拍出自己心裡面最好看的那部電影,然後我也願意相信可以透過這一部一部我們覺得好看的電影,來讓全世界變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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