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2/07/19(四)19:00
地點:真善美劇院
出席:小野、吳念真、張毅、柯一正、蘇明明、顏鳳嬌、張艾嘉
紀錄:蔡書羽 / 攝影:徐容

主持人:今天是台北電影節閉幕片,以及台灣新電影之父明驥的電影追思會。今天非常感謝各位貴賓到場,待會小野、吳念真、張毅導演、柯一正導演、還有蘇明明、顏鳳嬌都會回到這個廳內跟大家一起觀賞,今天我們也請到明夫人和明愛華女士,一同來參與,那我想新電影是從《光陰的故事》開始,相信這是一個好的開始。中影這次花了非常大的力氣來做數位修復,我想也請中影的總經理林先生來講一下。

總經理:明驥先生對台灣電影和中影的貢獻我想不用我在這裡贅述,中影公司從黨營事業到民營事業雖然歷經了紛紛擾擾,不過今天中影能在電影界重新出發,我們很感謝明老總,容我稱呼他為明老總,我知道中影很多員工都這樣稱呼他,也感謝他留下了很多寶貴資產,讓中影能在明老總的庇蔭之下能夠重新出發。譬如像製片廠、跟我們現在戲院部主管、資深幹部,都是當時明老總培育出來的員工,未來我們也會兢兢業業地從事電影行業,這裡我謹代表中影公司來感謝明老總的貢獻。

今天我們在這觀賞的《光陰的故事》,也謝謝台北電影節將它選為閉幕片,這部片是1982年8月20號在真善美戲院首映,差一個月就30年了。其實這是明老總在中影的期間,在黨營事業有這個魄力推動新電影,才有新電影的發展。不過這裡跟各位致歉的一點,這部片歷經了30年,中影早期可能對舊的資產沒有做好保養,我們雖然花費了很大的力氣修復,可是原始片子的品質沒那麼好,各位觀看的時候請多多包含。這些明老總時代跟後續電影界先進們投資拍攝的影片,雖然都還在膠片時代,我們會加速數位化,不會讓大家看不到電影界的重要資產。

主持人:電影資料館的館長張靚蓓也在現場,我想電影文化資產是要大家一起努力來保存的。接下來是電影放映,然後小野跟吳念真會來主持後面的追思會,文化部次長會來頒發褒揚令。

追思會開場

小野:先謝謝台北電影節給我們這個機會,還有謝謝中影公司把這影片修復,台灣電影30週年,還有明驥先生追思會,這麼好的地點、這麼好的時機來放映。

吳念真:今天非常高興,我剛剛在那邊開場時就跟朋友講,如果我30歲那天有人跟我講來看30年前的電影,我大概會講「開什麼玩笑」,沒想到60歲的今天,現在站在這裡,是跟很多中影老同事們一起看一部30年前的電影,對我來講這部電影充滿回憶,我想今天最大的回憶標的應該不是《光陰的故事》,沒有他,就沒有《光陰的故事》,我們一起來紀念,明驥先生。

小野:我們待會先來放一放明驥先生的DVD再繼續。

吳念真:DVD內容是什麼,我們都不知道。(觀眾笑)

明驥先生回顧DVD放映

吳念真:以前最怕他找我們去找話,他找我們講話的時候,我就一直看錶,今天我們站在這邊還能看到他講話,真的很棒!

小野:他時常把我叫下去講話,講的話都是重複的,後來我滿習慣帶著我寫一半的劇本去找他,他一邊講我就一邊寫劇本,所以他告訴別人說,小野最乖了我每次講話他都在做筆記,吳念真就看錶老是很不耐煩。(全場大笑)所以他講話我很習慣,但沒有他聲音我很不習慣。我覺得他生前最在乎的就是榮譽,所以他走後我們在聊要不要給他附黨旗國旗、要不要給他附勳章、他全部都要,最好馬英九總統也要來給他鞠躬,因為馬英九總統選舉時他都幫忙拉票,最後在7月11號告別式上他都得到了,只有一樣來不及就是總統的褒揚令,文化部申請的、時間來不及,今天終於趕上了。

吳念真:這是總統馬英九給明驥先生的褒揚令。

小野:我一直強調要馬英九的原因是,他每次選舉明總都幫他拉票,如果沒有明總拉票他可能選不上。(全場大笑)很高興請到文化部的次長許秋煌先生,他比局長還了解民眾,所以還好局長沒有來(笑),我們次長是做過電影的,請次長來頒這個褒揚令。我們請明媽媽。(全場鼓掌)明媽媽這輩子含辛茹苦把小孩帶大,她說這個褒揚令她要親手來領。

頒褒揚令

次長:很榮幸能夠代表總統把這褒揚令頒給明驥先生、和他的家屬,這個褒揚令也表達政府對明驥先生對整個台灣電影產業不可抹滅的貢獻。在台灣新電影時代,明驥先生培育了很多導演、編劇、還有技術人員,這些人現在很多還活躍在電影產業裡,這邊對明驥先生表達永遠追思的心情。

小野:請明愛華小姐,他是明總的三女兒,從頭到尾都是他照顧明總。

明愛華:在這邊我特別要感謝文化部龍部長,還有台北電影節張主席、吳總監、文化大學董事長、中影公司林總經理,謝謝,在這邊替父親舉辦了溫馨感人的追思會,我也要謝謝李行導演李叔叔,在我父親的後事和追思會上一直很關心父親的事,也祝福他早日恢復健康。也特別謝謝許次長,因為在這棟大樓裡把這褒揚令頒給父親是特別有意義的,他曾經在這大樓裡上班很多年,也在任內建立了這間真善美戲院。父親他留給家人的是無限的追思,我想他留給電影圈的是更多的精神,還有無限的緬懷,我代表我的家人和我母親謝謝大家。

小野:其實在明總走了之後,我們準備追思會,赫然發現,他幾個小孩的名字喔叫為華、復華、建華、跟愛華,我後來想笑,做他小孩好辛苦喔,他自己要復要建要愛,就叫他小孩也要這樣做。

吳念真:你也差不多阿!

小野:對,我兒子叫李中和李華,難怪他那麼喜歡我。(全場大笑)我好像他兒子一樣。接下來我們想請文化大學董事長,因為明總離開電影圈後,就在文化大學建立俄文研究所、跟俄文系。

董事長:對於明先生我們有三點可以懷念,第一,他是謙謙君子。第二點,他對電影界貢獻非常大,但事大家可能不知道他在教育界在文化界的貢獻,他在中國文化大學90年代的時候就帶領我們去拓展外交,由於他的努力使我們跟莫斯科大學、聖彼得堡大學、烏克蘭大學建立姊妹校,加強文化跟交流。還有一點,明先生一生寫過10本書,最重要第一本是《中蘇外交史》,這本書45萬字,可以說是一本傳世巨作,今年年初去醫院探望他,他給了我一本書叫《璦琿史話》,這就是一世紀前蘇聯侵略中國的璦琿事件,他90歲高齡居然出版了這本書,海峽兩岸只有他了解當時情形能寫這麼好的一本書,真是了不起!他在學識上面的貢獻可能大家不知道,他是愛國的學子,他領導我們台灣開拓了中國跟蘇聯的關係教育。

小野:謝謝張董事長,因為明總在電影和黨一些工作做完後,最後也是文化大學給他一個戰場,利用他對俄文的專業,展開外交,其實外交部也應該給他一個褒揚令,但因為只能選擇一個,我們就選擇文化部。他一個人飛到蘇聯去大概十多次,一個人自己掏腰包建立兩邊關係,他最後一本書是《璦琿史話》,我就說明總啊全世界沒有幾個人在乎當年中國割了多少土地給蘇聯,只有你一個人還在乎一世紀前的璦琿條約,你就可以知道他的個性。接下來我們請台北電影節的主席張艾嘉小姐來說話,因為張艾嘉喔在台灣新電影之前就率領做了《11個女人》的電視劇,看重非常多年輕導演,其中就包括楊德昌跟柯一正,所以她是非常有眼光的電影人。然後也非常犧牲,剛看到第四段我忽然傻眼說,30年前耶,她就這麼開放了可以為了電影犧牲,所以請她講一下跟電影明驥之間的關係。

張艾嘉:其實我一直都不知道明老總走了,因為老總對我來講太親切了,親切的原因不只是那個年代的好夥伴、大家長之外,他是個好朋友。10年前我到紐約的時候,打給他,他就坐了滿久時間的巴士出來跟我見面,最主要是他想見見我兒子,他說我一定要見到妳有一個快樂的家庭,然後跟我說「艾嘉我真是替你高興!」從此以後他就會常常打電話給我,說,妳記得要回來投票喔,妳一定要記得啊艾嘉,(全場大笑)所以對我來講老總怎麼可能走了呢,因為他就是充滿經歷,他永遠都不斷在工作,不管是對電影、朋友、國家的付出,在我心裡老總永遠都不會走,感謝老總給我們最美麗的回憶。

吳念真:今天坐在這邊,相信大家對明總都有一個記憶的點。其實我對他有一點點內疚,以前明總每次講到俄文,開會時就會劈哩啪啦講一段俄文,我心裡面想全台灣也沒人聽得懂。後來有一次他很高興索忍尼辛(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要來,我在金門當兵的時候每天看索忍尼辛的書,覺得「蛤?你要去跟他講話?老先生不要吧…」(全場大笑)你真的俄文這麼行嗎?後來他就跟索忍尼辛聊天了,好像蠻開心的,後來所有人上班就說「欸!明總真的會講俄文」(全場大笑)

小野:就是說…不曉得索忍尼辛有沒有聽懂…

吳念真:對對對,就是在那邊笑這樣。其實這件事很內疚,一直到告別式那天我看到不曉得哪位女兒寫的,說每天看他拿俄文唸來唸去,也不知道唸得懂不懂,內疚才減輕一點,因為連他女兒都不確定爸爸的俄文到底好不好,我們在旁邊的當然不懂。

這幾年、特別是這一兩個月一直被問到明總的事,其實該講的都講了,有一天,忽然間,睡覺想一想,在他告別式那天就寫了一段在臉書上,我心裡是這樣想…很多人都會講說影響我一輩子的一本書,影響我一輩子的一個人…我告訴各位,如果有人一輩子被一本書影響,那那個人是笨蛋喔,因為隨著人生不同的過程應該有不同的書touch到,什麼東西隨著改變,但我不得不承認有一個人的確改變我,那是明驥先生。如果不是他在民國60幾年把我從醫院叫到中影公司來上班,我現在可能是一個會計事務所的人員或什麼,那時候從沒想到自己會去做電影。明總那時候就直接打給醫院院長說,你們那邊有個叫吳念真的,這個人比較適合做電影,(全場大笑)請院長放人。

我記得那個院長是非常嚴肅的醫學博士,跑來圖書館問我說「明驥是誰?」然後說,你自己做個決定,如果去那邊不合適再回來。我當時心裡想大概不會不合適,因為去中影上班這件事已經問過幾千幾百人了,大部分的人都反對,因為當時已經跟很多黨外的人搞在一起了,他們說「吳念真你不要變成被『國民黨豢養的文化打手』。」哇這專有名詞好長喔,我一直記得,(全場大笑)但有兩個人一直鼓勵我去把位子佔起來、說我去做總比別人做好…我只想跟明驥先生說,謝謝你,你改變我一生。

小野:明總很愛講他當初怎麼網羅一些年輕人進來,而且重複來重複去,都差不多,也不好笑,但他很得意,(吳念真開始學起明總)(全場大笑),我沒有講過明總怎麼找到我,因為我…非常優秀(全場大笑),很容易看到我的才能,我很難去告訴別人明總怎麼找我。當時找吳念真真的非常少見,念真當時在輔仁大學會計系夜間部讀書,然後白天在精神病院的圖書館當管理員(全場大笑),差點就是毛澤東,因為毛也是在圖書館當管理員。

他找到念真時給他職位叫編審,編審當時在中影是資深導演才能當到,年輕導演沒有資格,他立刻就給一個夜間部學生變成中央電影公司的編審,你可以知道多麼難,而且念真長得樣子也不像,頭髮又很長,像個犯人一樣,他可以讓一個學生每天騎摩托車來中影上班當編審喔,你就知道明總多麼有眼光了,一眼就看穿這人滿老實、又好用、又便宜喔…明總看到我,我一再強調,任何人看到我都知道我很優秀的。(全場大笑)

吳念真:我必須更正一下,小野到中影不是這樣子。是有導演要幫中影寫劇本,找小野來寫,結果那劇本沒有拍,所以劇本費一直沒給小野,小野老是跑來中影要債,每次來就找我,我就跟明總說有個小野寫劇本我們公司沒錢給他這樣子,他想一想說「那找他來上班吧(學明總)。」上班抵債啦!(全場大笑)

小野:許多事情都是意外啦,像《光陰的故事》,剛剛各位看到有恐龍、也有猩猩喔,明總想要拍的是《侏羅紀公園》,不是…

吳念真:對!他整個創意比史蒂芬史匹柏還要早上10年!(全場大笑)

小野:他想要拍的是《侏羅紀公園》,可是沒有錢,只有新台幣400萬而已,最後拍成這個結果,其實很有趣。那我們找底下兩個導演,因為這四個導演兩個不在了…

吳念真:沒有,你不要亂講!一個不在,一個在加拿大失聯。

 

柯一正:明媽媽好,很多老總的學生也都叫他明媽媽,因為他講話聲音很高,很會講話,記得有一次他請我們吃飯我坐在他旁邊,我是只要喝一點酒就醉,所以明老總一講話我就睡著,張毅坐在對面說,明老總你不要講了!柯一正已經睡著了!(全場大笑)

正逢那個時機,有明老總、有小野吳念真這些什麼都不怕的人,我們才有機會做自己喜歡的電影。當然明老總擋掉很多事,像《光陰的故事》,石安妮有天早上起床在鏡子前面把衣服脫掉,那一場戲在拍的時候楊德昌就翻臉了,因為她圍的小可愛在畫面裡跑出來了,楊德昌說我們要拍1:1.85為什麼會變4:3?哇當場就不拍。你(吳念真)也趕到現場去,後來我就安慰他,然後到辦公室去找老總緊急開會,明老總說因為有人提議4:3的話到時候賣電視版比較容易,我說不行,之前有部電影拍時也是1.85但用4:3去拍,像驚悚片,看片時看到地上有軌道在走,這樣我們連攝影獎都得不到,明老總就立刻改回來。

這個意思是說,他真的很支持我們,不管我們講什麼,我知道這兩人(吳念真、小野)常呼嚨他(笑),他說不要拍那種在西門町掛一個招牌叫「私生子」,那個電影怎麼能拍嘛!誰要看!應該拍「我的兒子國中三年級」,因為那時候兒子國中三年級(笑),這個會賣!這兩個人(吳念真、小野)就不寫這種劇本。

經歷這麼多事是跟明老總一起,我在中影至少拍了兩部又1/4很不容易,覺得自己最能夠發揮也是在中影這段時間,因為沒有商業壓力,有明老總在後面撐著。我覺得台灣是個很特別環境,因為國外是製片制度,很多人都會受製片牽制,可是在台灣有像明老總這樣的監製,給了我們最大的自由,是我覺得在台灣拍片最快樂的事,藉此感謝明老總。

張毅:明媽媽,愛華,好久不見。我想小野和念真是革命派,他們的出現是旗幟鮮明,而我自己在中影非常久的時間,如果要回到一個比較公平歷史的角度看明先生的貢獻,明老總是復興幹校出身,給他背後所有資源的,正是當時小野念真面對的最大壓力。

我想在座很多年輕一代沒有接觸過而不知道那個壓力,對我自己來說我曾經走過的路,包括我從香港帶回一些三聯的書,關於江南平原的,那些進口的書,被海關人員問是幹什麼的,我說拍電影參考用,那些書被海關人員一本一本丟進大垃圾桶裡,說沒什麼好看的。

在那種時代裡,明驥先生排除所有的困難,允許讓《光陰的故事》存在,今天看這部片,第一個鏡頭就讓我很感動,我想柯一正跟我一樣導演出身,你就會記得當初最糟糕的array。所謂array flex是很糟糕的機器,因為它是單滾只有一個掛勾,所以它拍攝時影片是跳動的,第一個畫面我看到那字幕沒有跳動而穩定的時候,我真的覺得數位時代給這電影留下完美的見證,它真的能有尊嚴的留下去。

明驥先生從那樣的體系走出來,而他自己成為第一個把制度改變的、把壓力解除的,我想台灣新電影從49年後,可能一直到明驥先生才出現真正的、新的、自由的氣氛。而他自己承受的壓力不管他懂、不懂,因為他自己經常說「我是不懂電影的,可是黨叫我來做這件事。」一個不懂電影的人,他用什麼樣的勇氣面對所有困難?讓中影公司從政治環境出生而展示了獨立、自由、全新的電影生命。看過《光陰的故事》之前的中影,我們當然同意那環境造就整個台灣的電影基礎,但是電影創作的自由的語言,我們不能不感謝明驥先生。

小野:我記得《光陰的故事》拍好的時候,大家都不看好,因為這四段看起來像學生拍的實驗電影,可是後來票房好到讓人傻眼,第一個禮拜就賣了4、500萬,後來得了天主教人道主義的獎的時候,我記得張毅代表4人去領獎,因為4人裡只有張毅最會講話。因為楊德昌是用英文思考,英文轉成國語時已經慢好久了;柯一正時常講話語無倫次(全場大笑);陶德辰充滿了憤怒。張毅講一句話我還記得「如果不是明老總的話,這部電影會晚十年。」你要知道那個時代是戒嚴之前的5年,民國71年,電影要審查、劇本要審查,什麼都要審查,包括思想。

所以柯一正那一段裡面擺了好多…有人拿著釣魚竿一直跑,是釣魚台事件(全場大笑);然後大家在游泳,是八國聯軍,他講了半天我說這個別人不懂…(笑)

吳念真:還有那個要審查什麼,他就拿出剪刀把電影底片剪剪剪到他爽,說導演ok!

小野:就是他裡面的東西你都看不太懂,因為他什麼都不能說,因為電影審查他不會通過。他就用暗示的。明老總是退伍之後被派到中央電影公司製片廠當廠長,其實我跟念真和明老總相處的時間不長,真正比明老總還早在中影是王童導演,所以王童導演完全清楚明老總當年報到時西裝穿的跟軍裝一樣(全場大笑),他講了非常多笑話,關於老總前面那段我們都沒經歷過,我就說他一定要來。

王童:我想現在老總在天上一定非常開心,這麼多子弟在開他玩笑,分享過去事情。老總看你們進中影,我是看老總進中影。(全場大笑)我那時候非常叛逆,學美術的、頭髮很長很長、吊兒啷噹,他講話我不愛聽,穿個西裝像軍服,剃個頭又很高,他請個理髮兵住在廠裡,專門來剪頭髮,(全場大笑)每次他就給我錢去理髮。有一次我拍完電影鬍子也沒刮,真的被警察抓了,關了兩天,明驥找不到這個人,出來後跟我說,你看吧,不理髮的結果。

他講話,他(小野)寫劇本;他講話,他(吳念真)在看手錶;我是他講話,我就走出去上廁所,他非常討厭我,但又非常喜歡我,因為他給我的任務沒有一次不做好的…這個我都選了壁紙,當年我就來幫忙做這個戲院,明老總非常愛國,連戲院他都改成梅花(全場大笑),叫梅花戲院。有一次退休聚會吃飯,我們幾個人爭寵,老總你最喜歡誰,他想了半天,我最喜歡這個,就是我啦!可是要把鬍子剃掉,又來了。(笑)

他有一次把我調到公司來,我實在不願意,我喜歡製片廠的自由,來兩個禮拜不坐位子,他看了煩死了叫我回去,但升我兩等,我那兩個禮拜騙了兩等又回去了,當副廠長。所以他往生的時候我聽這消息,我在飛機上非常痛苦。他的一生走過去,後來在文化大學做了這麼好的教育,我一想我好像也不錯喔,也去教電影,所以也要按照他的步伐去教下一代。我們也差不多老了嘛,60多歲了…

吳念真:本來就老了,什麼差不多老了。(全場大笑)

王童:不要這樣講喔。我現在還是教新一代的學子,那他教育了很多電影工業的人,不是都是當導演的,其實他建了一個教育班非常好,就用黃埔軍校的那種方法,我永遠記得,他說人才沒有做不了事,沒有器材沒有槍砲不能打仗,還要有錢,買木頭、蓋影城來賺錢,第一年半全部回收,他還拿自己的錢,這人喜歡掏錢請客,給人家理髮的、蓋房子也是,所以我們占他很多便宜,謝謝老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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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念真:其實我講一句實話,明總對於創作者特別溺愛,當他的行政部屬真的特別辛苦,因為他會用要求自己的態度去要求他們。我們在中影工作都知道他特別尊重我們,但對和他一起工作的行政人員有時候滿兇的。底下有位以前我們的同事,其實他跟明總非常熟,只是因為他不是創作的,如果他來講和明總的關係一定更精采,岳萬里先生。

岳萬里:我到中影來是總經理引進的,61年我退休,他說現在製片企劃部需要一個人做幕僚作業,大概就是文案之類的東西,我說我試試看。老總這人做事細心,在國防部時要求非常嚴格,他是我的主管,有次很重要的會報,要提交到軍功人員圖書室去的,都校對了,但大家都沒看到錯字,總經理就看了出來,把承辦人找去說,你看!這個字錯了,可能有人要調職啦,甚至關起來…那時候的字不能錯的,明先生的細心我們非常欽佩的。第二點,明先生非常會用人,他用我們的時候就說你們把事情做好,其他事我來負責任。在製片方面,總經理告訴我,現在有一部片子我們跟香港邵氏公司合作的,你來做執行製片,如果你能把這部片做好,就能成功啦!我想總經理對我是一種鼓勵喔。4000萬的預算,一家出2000萬,邵氏不能草支預算,我們中影啊常常會草支預算(笑),幸好這件事在預算以內是拍完了,剩100多萬用在宣傳費。這兩件事我提出來很懷念老總。

吳念真:我們剛剛都在講笑話喔,老總會不會生氣?老總跟我們相處很少生氣,我有次惹他生氣,現在想起來滿好笑的,但也引發後來中影環境改變。有次我不知道寫什麼劇本拖很久,他就一直問進度,到最後寫不出來,我就藉機說,明總你知道嗎?我跟小野坐在那環境裡是沒有窗戶的,那個壁紙是30年前的,那個鐵櫃沒有fu,一點感覺都沒有,地毯破破爛爛還有跳蚤,你知道嗎明總,中午我朋友來找我,燈都關掉暗濛濛,有個很大鴿子甩著兩個鐵彈問說:找誰?我朋友都說你在這地方根本不像電影公司,根本像內江街搞墮胎的(大笑)。因為環境不好所以劇本寫不出來。明總生氣了,說「共產黨在窯洞就可以把整個大陸拿下來,你不能在這裡寫出劇本來!」(全場鼓掌大笑)這件事過了半年中影有次大整修,想想好像有關係。

有一次我跟一個記者說,他是我認識最像樣的國民黨黨員。我們朋友藍的綠的都有,藍的企圖把綠的拉過去花了30年、綠的想把藍的拉過來花了20年時間,都沒拉到半個,所以大家都彼此放棄了,只有一個人,他永遠那麼國民黨,只要選舉,人在美國,還會打電話給我跟我分析各種政見。(全場大笑)「馬英九好,人家提出了六點」(學明總)我電視在那邊開著趕快關掉,因為馬英九在電視裡講,他也在電話裡講。(全場大笑)他是我唯一認識的國民黨黨員會跟我拉票的。

他每年過年在紐約除夕夜打電話來拜年,我一接就不好意思,為什麼不是我打。每次都說你太太來聽,會把我的壞習慣重新數落一次,「半夜不睡覺,他啊愛抽菸,抽菸不好,妳叫他不要抽!」(學明總)我太太說,明總你去年也跟我講過啊!沒有用啊!真的,有時候想起他不是因為他做了什麼偉大的事,而是他當真把他眼中的小孩,即便這群小孩已經60歲了,永遠當成小孩。最後一次到醫院去看他,只有看護在,他蒙著一條毛巾在睡覺,聲音已經不是很清楚了,一定要掙扎起來,你知道他講什麼嗎?「小野念真啊,你們都要繼續努力」(學明總)我想靠我60歲了,你要我繼續努力什麼?我後來決定我要努力選總統!(全場大笑)我覺得在有些人眼中自己永遠是個小孩真是一件美妙而幸福的事,可是他走了。

小野:因為明總在任期時是中華民國製片協會的理事長,每年都要帶團出國去參加亞太影展。有位演員周丹薇每次跟我們團出去時都負責服裝設計…

吳念真:對每次都穿很漂亮的旗袍,中間夾著一個把西裝當軍裝的明總。

周丹薇:明叔叔是我爸的同袍,他是個很公正的人,因為從他當了中影總經理後我就再也沒主演過中影的電影了,也很會用人,每次去宣慰僑胞的時候,我就說為什麼每次宣慰僑胞就找我,電影就不找我,他說阿丹你是自己孩子嘛!明叔叔真的很細心,每次飛機落地前一刻就會醒過來,把我們叫起來,尤其是女孩子們快起來補補妝,下了飛機才會漂亮。那時候到香港,沒什麼車可以坐,走很久,我們大家都穿著旗袍、開高岔、穿高跟鞋,他也會說,唉你們這些孩子真是可憐阿!可是沒有辦法為了國家我們還是要這樣做!(全場大笑)

有一次我們去印尼參加影展,全部被集合在一個房間裡,不准出來,然後看到明叔叔神情非常氣憤,叫我們等候他出去協調事情,再進來就說,好了我們現在打起精神,我們要去作戰了!事後我們才知道發生什麼事,因為當時跟中共關係不好,在那個節骨眼他們不准我們拿國旗上台,明老總非常生氣,也非常堅持去協議這件事,最後我們還是拿著國旗上台。我們背後都叫他「明媽媽」啦,一點都沒錯,因為他管的事情很多,也非常疼惜我們。我出去那段時間回來後,他就跟我說,阿丹阿我真的很替妳擔心,妳怎麼搞的勒…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這位老人家真的是值得記在我們心裡。

吳念真:我跟明總認識當然沒有很久,他跟我說過很多事,卻從來沒講過家裡的事,我們都開玩笑說他很保守家裡秘密,因為政工幹校畢業的,除了公事不談其他。

小野:在中影時滿多記者跟明總有接觸,現在有位朋友當年是記者、現在是醒報社長,我講到他我會害怕,因為他連馬英九都罵的,我當然怕。林意玲小姐。

林意玲:我也算電影界的逃兵,那麼多年前跑電影,後來去跑政治了。今天分享我跟明伯伯四種不同的交情,第一種是記者跟採訪對象的關係,在聯合報的時候我負責採訪電影新聞,那時候就常在這棟大樓出沒,也常常跑進明伯伯辦公室沒大沒小,跟他的秘書下棋聊天阿,他的司機都會告訴我們他要去哪,他是非常沒有架子的總經理。這時候新電影轟轟烈烈地展開了。

第二階段我跟明伯伯變成學生家長的交情,他的孫子跟我兒子是同班同學,上下課、家長會都碰在一起,我就去他天母士林那邊的家去玩。第三層變成同事的關係,因為我在文化大學新聞系兼課30幾年,明伯伯後期也去俄文系兼課,好死不死我們同一天下午上課,所以常在校車上碰到,他就告訴我他在俄文系多麼輝煌阿,寫了多少本書,跟烏克蘭大學、聖彼得堡大學、莫斯科大學建立交情,我聽了簡直覺得天方夜譚,萬萬沒想到我們明伯伯這麼優秀,不只是電影老總,也是俄文專家。

第四階段又回到朋友的關係了,因為他也離開電影工作,還是有很多機會見面,包括這兩次的領獎。他也常常跟大家拉票,我說你有辦法給小野念真拉到票我就算你贏,「那你也幫忙一起拉阿!」想到明伯伯的忠黨愛國真的非常佩服喔,他對國家這麼好不曉得國家有沒有對他這麼好,這樣的赤子之心可以說是台灣電影界的一個寶。

小野:其實明老總對待我們滿像爸爸的,他走時我滿失落的,因為他時常讚美我們,爸爸都不會讚美我們的。有一天我聽夏小姐講一件事說,他其實也會被我們氣到,因為我們兩個(和念真)滿討厭的,從小我時常被老師揍,那念真更是,夏小姊秘書親眼看到他在辦公室裡面罵我跟念真說,這兩個小孩實在不像話,把眼鏡一摔。後來我們一上去明老總就說,欸你們最近好不好,好久不見啊,身體好不好?完全不會講我們兩個一句話,後來夏小姐才說眼鏡才剛摔過。所以我為什麼講到明總就說他很像爸爸,而且是非常寬容的爸爸。

他其實背後很氣我們,因為講過很多idea我們都不用,(全場大笑)剛剛講過「我的兒子國中三年級」嘛!

吳念真:我不曉得他的兒子國中三年級惹了多少麻煩讓他一直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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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還有一個是「女人永遠三十八」,一聽這個名字也不行,我們都不理他,事後他離開中影,回憶起來都扼腕地說,每個都會賣你們都不用。後來有一次用了一部叫《物理迪生》,賣的好慘,(全場大笑)所以不敢用他idea。像《光陰的故事》為什麼會做成,他想要拍成恐龍跟猩猩,他突然覺得,都把它請到中影了,這個可以拍成Steven Spielberg那種,講到後來大家都偷笑說那幾個猩猩只會框框框打兩下,怎麼拍成《侏羅紀公園》…結果是陶德辰,他太想當導演了,他說可以可以!我可以拍!然後找了四個導演,只有他把它拍在夢境裡,明總看了好失望,他以為是恐龍跟猩猩的侏羅紀,怎麼只有在第一段的夢境裡,恐龍嘴巴張開又關掉、張開又關掉…

吳念真:我覺得小野是在懺悔,因為《光陰的故事》劇本大綱是他寫的,我一看就覺得真是狗屁…

小野:沒有,這是非常精采的一個企劃案…

吳念真:他說本電影是要講台灣經濟發展情形,第一段就是講那時候小孩子都趴在地上打彈珠,都穿木屐,第二段就是台灣進步到騎腳踏車了,第三段就是騎摩托車了,第四段就是開汽車了,明總看了根本就不知道在演什麼,我說有啊你看,第一段……第四段有汽車(全場大笑),台灣後來高樓大廈有沒有,李立群後來出來時馬路都塞滿車子,他就嘻嘻嘻就笑了。(全場大笑)到最後我覺得充滿懺悔,感謝包容的心這樣。

利用這次機會跟明總講,有一次你沒有跟我講我跟你投票真的是投同一個人,(驚呼!鼓掌)李登輝選總統那一次。那一次他絕對投李登輝的吧。

小野:其實明總打電話給我過,他其實所有人都拉到票投馬英九了,他就是不敢拉吳念真,他說小野啊吳念真這票很難,你幫我拉,阿扁都坐牢了還不投馬英九,你說說看是不是阿!我這電話我沒有打。(全場大笑)

這邊佔用很多時間,各位可以看到我們為他做了一本紀念集喔,電影資料館答應我們9月會再出一本專刊,希望把明總這些東西都留在人世間,他也把東西都捐給了電影資料館。

吳念真:我可不可以打一個岔喔,其實紀念冊什麼東西都會忘記,我都會很期待,如果是金馬獎或是台北電影節,有一個特別獎,叫明驥紀念獎,這個獎如果可以頒給那年最好的年輕導演,我覺得這個東西會跟明總的很多東西是結合在一起的,而且往後的每一年,至少都會讓人家記住。那這個東西就是看大家對這個人看法如何,以及大家在不在意一個新的導演可能是一個電影新的希望的這個角度上,這是我個人小小的期待,謝謝。

小野:追思會就到這邊告一個段落,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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